楚三半

偏爱价值

黄少天十五岁，一边嘴里嚼果汁糖一边在手心写下今天吃完晚饭一定要去小店买的东西。刚刚第三节篮球课下课，他的手脏兮兮，冲进厕所里就把两只尚白嫩的少年手搓得通红僵硬，然后仰头对着天花板，举起手做投降姿势。郑轩走过他身边拍了一下他，说黄少你干什么呢？黄少天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傻逼我在等手返火。郑轩挠挠头走出去了。喻文州提上裤子从他身边路过，说：少天，我有果汁糖你吃不吃。黄少天把手一甩说吃吃吃！队长我们走！他笑嘻嘻地率先蹦出厕所门口，把两只通红的手在喻文州面前像鱼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喻文州也不躲，就这样被甩一脸水，末了煞有介事地伸出舌头舔了一滴离嘴唇最近的水珠，什么话也不说。

十五岁喻文州一边看黄少天剥糖纸一边听他计算今天晚上买东西要花多少钱。他希望黄少天偶尔也能像鱼一样沉默。黄少天就真的压低了音量，拿百乐V5在手心里列下清单。喻文州忽然想，人的感觉可不可以共享呢？他也曾经在手心里写字，不一定是购物清单，可能是早上要听写的单词，可能是数学填空题答案，更有可能是熟稔于心的某个人的名字。甚至在手干燥或潮湿的时候写字的感觉都不一样。喻文州的手不容易凉，但容易出汗，也不知道算是种什么体质。百乐针管笔尖，划过湿润的手掌心，在手上写下的痕迹是中空的一条黑线，得划好几遍。手掌一翻一合字就糊了，command就会变成commend，这样一来，默写就会不过关。在手上写字的感觉只有瘙痒，他闭上眼睛任自己的两只手用一只笔尖自相残杀，感觉像极细手指划过，像极小鸟喙吻过。横竖竖横竖横折横横竖。手心是个好地方，不容侵犯。然后左右各一点。十五岁的黄少天要感到荣幸。撇竖点撇。在command变成黑色墨团的同时，他黄少天的名字永远清清爽爽。横横撇点。

去小店路上喻文州仍然带书读，这些日子白天变长，在路上渐渐就能看见字了。开学在图书馆借的书，还有三天就是最后借阅期限，好在喻文州正好读到最后一页。喻文州把书合上夹到腋下，问黄少天：少天，你知道什么是偏爱价值吗？换而言之，价值来源于偏好？黄少天恳切地说我不知道。喻文州就又把书从腋下抽出来打开到最后一页，念道：

“价值来自偏爱，能与之谈街的人少之又少，兰波（Arthur Rimbaud），他喜欢门的上半部，墙侧的鬼画，街角小店中褪色的糖果，他翻翻画报就可以写诗，是一位逛街的良伴。兰姆——（喻文州说我不读英文名了）脾气佳，他爱伦敦的老街，那是伦敦的老街可爱呀，并没有更要紧的意思。兰姆说，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裳，长大了，就穿不着了——在不再惋惜童年的朋友之后，也只能不再惋惜童年见过的街。一切价值都是偏爱价值。”

喻文州声音越读越低，黄少天不得不凑近他。喻文州故作老成地叹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不问你了。我应该问你：你知道在手心里写字什么感觉吗？他看着眼前的黄少天，聒噪的黄少天，像鱼一样安静的黄少天，十五岁的黄少天，忽然心生一点寂寞。冬天渐渐过去，白昼渐渐变长，可是他忽然又看不清书上的字了。他想起以汗水和command为原料的黑色墨渍，大概也是模糊如此。

队长你今天回你爸家去吗还是——黄少天买好果汁糖，往喻文州嘴里塞一颗。他像鱼一样安静，眼睛却像鹰一样明亮。他说我当然知道啦队长你开心点你把糖吃了。回去借我看看物理学案。十五岁的黄少天假装没看见喻文州一边按眼睛一边说好，因为他也想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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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木心先生的《即兴判断》！我让喻同学借了本这个。